2013年6月3日 星期一

文學獎 - 小說佳作:火柴紅頭

推開日式木門,門軌有些因年久欠缺保養而有些不靈活,同時又帶了點轟隆的聲響。


 


「下班啦!小子。」


「是啊!」


 


呼氣,裊裊白煙飄散,約略五十歲的中年人,略胖的身材,穿著甚平(日本傳統夏季服飾),手持長菸斗,吸著手捲菸。


 


周末假日的閒暇之餘,我會過來信太老爺的店裡坐坐,幫他捲幾捲菸,聊聊近況,聽聽最近生活圈裡,有哪些自己錯過的八卦緋聞,笑談的聲響,不曉得信太老爺的店,是一間同性戀茶店的人,確實會覺得怎麼有種很不協調的調性。


 


留著絡腮鬍的大叔,稍微娘氣地抱怨著,同時,卻有個斯文男還安慰道:


「好了好了,我還不就是這樣子走過來,你就別怨了。」


「可是可是」孩子氣地彆扭。


 


「老爹阿,阿雄又失戀了啊?」


「不就是那樣子?兩三個月換一次,都快變成輪迴了。」


「這樣子你店裡才有客人上門來訴苦!」


「是阿」逕自擦著玻璃杯,嘆氣的同時,也順手抄了跟菸在手上,點著。


 


「最近抽很快耶你。」打開信太老爺習以放煙卷的木盒


「還戒不掉你捲的。」邊吐煙邊說話是信太老爺總改不掉的壞習慣。


「你有認真戒過啊?」順著菸草脈絡,撒上一層草藥粉末。


「等...你找到下個也需要人幫他捲菸的人吧!」


 


幫信太老爹捲菸一事,約略是兩年前開始吧?起初只是源自於「看」,看著從第一次見面,沒有生疏/熟練的前戲,只丟了一句:


 「我今天只是想找個人,抱著,然後,等等幫我捲根菸。」


 


「我做得很慢,還跟得上嗎?難的地方,是搓揉,你應該第一次看別人抽這個,大多都是去買外頭包裝好的盒菸。」


「捲一次看看吧,不然我真也沒那習慣。」


「恩,換你來一次。」將捲菸的工具、菸草放到我手邊。


「所以像這樣子?」


「葉脈那邊還要多搓揉幾次,等等用菸紙包起來會比較順。」 


 


有別於網路性愛之外的寂寞邀約,那單純渴望「人」的眼神,正看著手邊我正在捲弄的煙捲,順著菸草葉脈,搓揉葉脈,捲曲菸葉,用白色薄薄的菸紙包起來以後,放入長菸斗,拿給他,點菸,呼吸。


 


「小子,今天會希望跟我做愛嗎?」


「看來不夠辣!」不屑著信太的戲謔玩笑。


「那兩年前?」


「你那時候的確帥了些!」點頭。


「原來老了沒人要了...」朝我噴了口煙。


「咳...不捲了!」順手把煙捲放回菸盒。


「也好,好煙捲抽多了,會忘了好在哪。」露出一副無所謂的嘴臉。


...」坐在店裡吧台靠窗的座位上,喝了口常喝的烏龍。


 


今天晚上的客人出奇地少,或許城市的哪一頭,正有著狂歡,把大家都聚集了過去,剩下我他這兩枚老男人跟小男人,剛剛還抱怨被人拋棄的絡腮鬍大叔跟著後來進門來打聲招呼的西裝大哥一起回家了。


 


「小子,生氣了啊?」


...」手比劃抽煙的手勢。


「哈,你生氣就這樣,不抽菸卻喜歡抽菸的手勢和感覺。你怎麼也不來根?你該體會看看自己手藝的。」


 


認識信太老爹至今兩個年頭了,早已分得出所謂玩笑和認真,那分界點的位置,總是立足於我對喜好對象的偏重程度,又有如年輕人面對喜好對象時,容忍程度總是無比期大,多大的過錯好像蠅頭小蚊,沒啥大礙。


 


關店前,信太老爺總會先擺著店不收,走出吧台,和我一起聊聊最近。客人們也知悉,信太走出吧台的時候,就是他想休息關店了。


 


「你的煙,真的很特別!」


「是不是!」轉頭自信地怒斥,同時伸手到桌旁,拿了個小杯子,倒了點吧台旁我寄放的烈酒。


「小子阿,你真有聽懂?」


「其實不懂,我怎會懂?對於菸,我抽,挺怪的;捲菸,是你一手養成的,要說真有些什麼嗎?也不過我大學草藥學一門課,課中實作為你做的,這麼一罐菸粉!」拿出菸盒來,把玻璃罐裝的菸粉默默地倒些在手上給他聞聞。


「哇...好狠阿小子,原來你下藥迷我!」


「呿...」又一次比劃抽菸的手勢,彷彿是因信太老爺而起。


「哈,又生氣了!說真的了,兩年來,你不是唯一固定幫我捲菸的人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捲煙捲一事本身,壓根不重要,風味、扎實度什麼的,其實比不上捲菸人本身的特質。」


「唔...


「但也有那麼幾個女人捲的菸,比你好抽得很多,又順又潤,韻味足啊!」


「那...現在是?終於愛上我,看我生活總一個人,給個幸福的約定了?」


「別這麼酸啦!小子!實話實說,你知道的,當初也是我這個性跟臉皮,拐到你這小子來幫我捲菸,但謝謝啦!真也有你的。」作勢向前傾斜擁吻。


「還來啊!」推著信太臉頰大吼著。


「好好好,好小子!」


「好得很。」


 


與信太老爹的相處,總會有對應關係錯位的情況,要說這秒是長輩嗎?那前一秒的情人,或下一秒的大哥,算是什麼?兩年來,這問題都會在捲好菸捲,放入菸斗,遞給信太老爹以後,看著點菸的火柴,上面的紅點,消失的瞬間,好像發出了點聲響:


 「噓。」


 


關於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親近的朋友、父子,稍微疏遠些的師徒,利益基礎的商人與客戶,多少文字能堆砌出怎樣的關係,又有如因為性向喜好而成立的同性愛人關係,那些兩人之間的可能性,早已不只是單純喜好厭惡,任何一個單一形容詞,能去描寫這些生命經驗的豐富。


 


曾想過,老了以後,是不是就這樣子過?拐了個年輕人,去建立互助式的家人朋友關係,讓少有婚姻概念的同性世界,有了「伴」的概念。


 


「兩年了,沒什麼話要跟我說嗎?常聽我或你聊說那些男人女人的,今天就說說我們吧?」


「是你有『話』要說吧?」


「哎呀,果真瞞不住你這小子。」


「你平常抽菸沒這麼多話的。」


「哈...」乾笑以對。


...」比劃著抽菸的手勢,對於有話不說的交談,其實是頗令人忍不住氣的。


「別氣,我說!你那罐菸粉裝了些什麼?」


「你我都知道的,你不會問這麼表面的問題。」


「哎呀,小子,順著我一下,不好嗎?」


「丁香、白千層、佛手柑、龍沉蒿,菸粉就這四種東西,比例什麼的,隨興搭配。」不耐煩地邊說邊踢腳。


「好啦!我確實會想知道那罐菸粉有什麼,但真像你說的,好小子,我的確有『話』要說...


「看吧。」


「如果我還年輕二十歲,一定會跟你這小子在一起,很深愛的那種。」


「今天的菸捲特別好抽的意思嗎?」


「一直很棒啊!今天真的是想起從前啊!」邊說話邊抖抖菸斗上的菸灰。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小GAY的故事!」雙手交叉在胸前點頭笑笑。


 


信太老爹,在這圈子多久了,套句他說過的:


 「小子,我不用早秋多少年,也能生出個你來叫我聲爹!」


 


很扎實地,他的年紀,是歷經先前的公園、BBS、書信筆友等通訊不發達的管道,那早些年,檯面下,潛藏在民族意識中的同志文化,那年代的「性」,單純直接,無所做作也沒絕對的惡與善。


 


就像信太老爹常說這段:


 


以前我是在酒廠工作的,蒸餾酒部門的工人。那時,工人總在酒廠蒸餾槽旁,用蒸酒過後的降溫用水洗澡,


 


「那時候阿,當個酒廠工人最開心的,就蒸完一批酒後,工頭嚷著說身體臭、放人洗澡,接著一群工人在蒸餾槽外的排水管旁,用帶著前一秒蒸酒會有的酒香,有時是紹興,有時是高粱,酒香的很的降溫用水來洗澡,溫溫冷冷的,不冷又很香。」


 


 「常常有幾個工人邊洗邊喝,會有些小茫,其實我懷疑這時,應該是有偷喝點剛蒸出來的成品,才會茫成這樣。亂了性,抓著下體亂甩,看得心癢,我也跟著起鬨,把其中一個人架起來,當著大家面前把他玩了出來。」


 


那時候的婚姻,是男與女之間的傳宗接代事,不會是個人之間的愛戀如何,也因為如此,家族的大齒輪下,指腹為婚,童養媳如何的,你聽起來誇張的婚姻形式,在那年代中,是習以為常的。


 


而同性婚姻,那同性之間的愛戀,好像是菸雲,一呼一吸,飄散,僅是一口之間的爽快,呼出即止。


 


「那時候,男人沒幾歲就娶老婆生小孩,看到這樣,只會回說:『一定是昨晚查某幹毋爽,現今噴這麼多。』,沒人會去多想男人與男人之間,還能有什麼關係,除了朋友、同事以外。」


 


而聽著信太老爹說著那些年的情慾,反倒覺得現在我所處的大環境,社會開放了些,卻也封閉了許多,那種純真的互動,同性之間,如果自己先宣示了同性戀身分,後續的發展可能,僅能基於彼此能否接受這段關係的存在性而有所發展。而那時候的簡單情慾,如同舊文化,不復見也不再見了!


 


「跟我相處的這兩年,你變很多!」


「成熟?」


「有,但是更明顯的,是你更會去讓人對你說點什麼或聽你說點什麼。」


「那這跟剛剛年輕個二十歲是?」


「你現在這樣子,就像幫我捲菸的女人。」


「唔...那她?」


「嫁人了!前些日子,還帶了個跟新男人生的小毛頭和我跟她的可愛女兒來拜訪,特地捲根菸給我抽抽,懷念一下。」


 


遠在同志運動還沒抬頭的時期,當時,信太老爺是家族裡的長子,二十出頭,長輩急著抱孫,爸媽逕自將他的婚事決定與隔壁村的某家才剛滿十六的大姑娘,結為夫妻,沒所謂的抗爭,近似指腹為婚的男與女,在起初的婚姻生活,的確就像長輩樂於所見到的,穩定,女方懷胎十月、生產、分娩、彌月,那傳宗接代的事,默默地殘忍,也無所抗爭。


 


正式結婚的十年後,台灣社會稍加可以接受離婚這事,信太與太太坦承了一切,他能接受與女的婚姻,更渴望與男之間的親密,加上當時的婚姻來得過快,彼此沒有認識,而在後續的生活磨合,也出現了男女雙方對於感情的觀念落差。


 


那年頭離婚觀念,甫被人接受不久,但男人說些什麼,女人就聽些什麼,做就是了的大男人主義,依舊盛行。


 


信太老爺還是還了那個依舊能被人說是年輕的女子一個自由,在她正式邁向二十七歲的年頭,家族無不紛爭,無不議論,是否男方「不能」、女方無德。


 


但聽聞信太的說法,至少他做到不辜負彼此的這一段關係,生下來的小孩子,他也就順手讓給了懷胎十月的女子,同時承擔後續的撫養費用。


 


在民風半開化的那時候,這樣子的關係,聽起來壓根荒唐,同時,男女雙方家族都蒙上一層不能被人知悉的恥辱。


 


「你就不怕死就對了,男的拆散了好幾對,人夫人妻的,你也要?」


「這話也不是這樣說,那兩個小毛頭,還會叫我聲乾爹呢!」


「好吧!當GAY的,在這年頭能有個人好懷念什麼的,不是件壞事。」


「哎呀...嘴巴不饒人了。」


「所以是想起她了?」


「是啊!我都這把年紀了...


「呿...說過的,不許賣老!」


「當然還記得這規則!在這圈子久了,我真以為自己能說忘就忘掉那些,曾經有過的。只是...


「只是沒想過她變成一輩子的朋友?」


「不只是朋友吧!更深一點...


 


這圈子像信太老爹這類具有縱跨兩性的人很多,卻也因為如此,和男與女廝守終身的擇權,只是取決於自己想用何種方式活在這社會大眾文化檯面上。


 


跟異性之間的婚姻,是社會大眾能直覺祝福也刻板印象的,沒錯也沒對。


 


而跟同性之間的愛戀,的確有別異性相處的情感,再加上兩人世界外頭,多的是風雨,來自家人、朋友和社會。


 


那今天不由自主地氾濫情感,是寂寞癮頭犯了嗎?


 


不如就說我和信太老爹,都只是一樣的,同屬渴望穩定,但不想失去生活中,任何一個能給自己情感刺激的可能性。


 


真要說有不同的地方嗎?


 


那也只是出生年代不同,讓生命能有了不同的起點,而去經歷了每個世代中,不同的人事物,那一刻一痕加諸於生命其上的回憶,使得這夜裡的老幼對話中,能有不同的觀點。


 


「店收一收吧?晚了,該回家了。」


「早等你說這句很久了」喝完最後一口烏龍。


「今晚話特別多啊!」


「不是嗎?」


 


這樣子的互動,起/終點是哪,有時真如同點菸的火柴紅頭,朔地消失時,帶著些聲響:


 


「噓。」有著些星火紅點,刺激著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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